第八章 隨諦老到北京
(一)登程與趣劇
一九一八年三月間,諦老法師到北京去講經,我也隨從。
遠在一九一五年,袁世凱任總統的時候,派孫毓筠居士,籌備了一個講經法會,請諦老法師,與月霞老法師,曾到北京講過一次楞嚴經。
這一次發起講經的,是由當時交通總長葉恭綽居士,還有鐵路督辦蒯若木居士。
葉總長對佛法出力很大,可以說他是承佛咐囑,現宰官身,維護佛法的再來人,我一生得他幫助的地方很多,我們最初相識就在北京。
這一次他們幾個有名望的居士,想研究佛學宏揚佛法,給諦老法師來信,請諦老去講圓覺經。
並且還派徐文蔚(字蔚如)居士親自南來迎接。諦老本來久已想到北方宏揚佛法,這一次既然有人來請,所以當時也就答應了。
諦老他那年已經六十一歲,照例走的時候,要跟兩三個學生,帶一個用人。
遇到有不舒服的時候,還可以讓學生代座。不過選人的時候很難!
學校裏雖然有很多久住的學生,但是對教義比較好的,而文字不通;也有文字雖好,而教義不通;到時候當然不能代座。
諦老想了半天,也沒想出個適當的人選。
後來,諦老忽然想起,原先在南京辦學的時候,有一位仁山法師,也是諦老的舊學生,天資很好,學問也很好,對於教義也很有研究。
就給他去信,邀他一塊去北京,到上海淨土庵聚齊。那時候,仁山法師正在楊州天女寺任住持,接到信的時候,心裏很歡喜,馬上就來信答應了。
這時觀宗寺還住很多學生,大家一聽諦老要去北京講經,差不多都想跟諦老一同去聽經,但相反的,卻都遭到諦老的拒絕。
很多學生去要求,諦老都是這樣推託的:
「這一次發起講經,完全是居士發心。住的時候,不住寺院,住下處,另外包伙食。
去的人多了,讓人為難,而且吃飯也不便宜。現在,我與仁山法師已經去信邀他,再另外帶一個茶房,一共三個人去,你們誰也不必去了。」
那些老住的同學們,仍然這個去要求,那一個也去要求,結果誰也沒有要求成,諦老還是都不許可,反而申斥一頓!
這時候我也想:諦老走了之後,這裏的課程必定請人代講,既不合我的意思,而且我也聽不懂,因此,也想跟諦老一同去。
但那些久住的同學都沒有許可,我一個新來的,那就更沒希望了。
這時候我曾打妄想,預備另找地方去自修。但回頭又一想:既是那些老住的同學,都向諦老要求去北京,雖然都被呵斥一頓沒允許,然而我何妨也去試試。
不管他許不許,萬一許可的話,這不是很好的機會嗎?
話雖這樣說,自己預料是一點希望也沒有。可是事實出乎人意料之外!
等我到諦老跟前要求去北京的時候,諦老一點沒含糊就說了一句:
「好啊!」這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!他老向來說話,沒這樣痛快過,不知怎的這次說話這麼乾脆!
同時他還說:「我說話北方人有些聽不懂,你可以給我作翻譯。」
其他同學,看到這種情形,當然都不很歡喜。為什麼別位同學不帶,偏帶他去呢?還有一位同學在背後直叨咕,說老法師有偏心。
一切都準備好了之後,我們幾個人坐江輪到上海,住到淨土庵。
第二天,仁山法師也趕到了,諦老給我們兩個人介紹見面。他穿一件破灰袍子,還有幾個補釘;一個四方面龐,又是白淨胖子,兩個門牙挺大,還有點近視眼,看東西不很清楚。
一行一動,都很灑脫。過去,他為了要革新佛教,曾在金山做過運動,我們兩個人談起話來,到很相契。
第二天,又來一位戒蓮法師,他是華山的法子,也是諦老的舊學生,他來的意思,也是想跟諦老去聽經。
當時我們和諦老住兩個屋子,首由仁山法師給他在諦老跟前傳稟了一聲,諦老說:
「叫他來吧!」
這時,仁山法師就領戒蓮法師,到諦老屋裏去了。
「嗯—」諦老說:「你來幹什麼?」
「您老慈悲!」「戒蓮說:「我的法和尚讓我到這裏來,一方面看望看望你老,一方面還要讓我跟你老到北京去聽經。」
「嗯—不能去,因為那裏辦事的都是居士。我們去了之後,要找下處,包飯吃,你怎麼能便於去?」
「老法師慈悲!我可以自出旅費,自備伙食,只要能聽經就成。」
「嗯—住處不是還讓人為難嗎?」
戒蓮師的意思是:無論如何,只要能許可去就成,自己出旅費也算不了什麼。
至於到那裏住地方,吃飯,既然都是出家人,而且還是諦老的舊學生,他能眼巴巴不讓我住,不讓我吃嗎?可是諦老也已想到這裏了,他是我的學生,如果答應他去的話,一切吃、喝、住、睡、那能好意思讓他自備。其實諦老不讓他去,並不在吃、喝、住、睡上,而是另有原因的。
諦老住裏邊一個屋子,我和仁山法師兩個人住外間一個屋子。當諦老和戒蓮說話的時候,我們在外面聽的清清楚楚。
戒蓮要求了半天,橫說豎說,諦老也沒許可,他很失望的就出來了。
到外屋見到仁山法師說:
「我這次來是預備跟老法師去聽經,可是老法師無論如何也不許可。況且我來,是受到我法和尚之命,叫我跟諦老去聽經,再求幾年學。如果去不了的話,我法和尚一定要疑心,說我品行不好。不然,何以不讓我跟去?」
他說完以後,有點發愁的樣子,就央告仁山法師,到諦老跟前去要求。仁山法師本是一個直性子,好面子的人,無論辦什麼事,都很痛快!又經戒蓮法師這麼一央告,他說:
「好!你在這兒等著,我到諦老跟前給你去要求!」
仁山法師的口齒,本來很流利,講起話來,反正都有理,把戒蓮來的意思,源源本本給諦老說了一遍。
但,無論怎樣說的有理,諦老總是不許可,原因是恐怕跟去倒架子。等仁山法師問到「為什麼不許可」時,諦老,才把這一段因由一五一十的道出來:
—是在不久的以前,有一位居士請諦老吃素齋,一共有四個人。其他二位之中,有一位是戒蓮的太老和尚也在座。這位供齋的居士,是已經受過菩薩戒的,對於佛學也很有研究,在吃過齋,閒談的時候,那位居士問:
「按梵網經上說:凡受過菩薩戒的,須發菩提心,如果在路上遇到病人,無論相識與不相識,都要下車,盡力去救護,不然就違犯菩薩戒;不過這裏有一種困難,如果遇有要緊的事情,下車去救護病人,則耽誤了事,不去救護則犯菩薩戒,這時怎樣才可以呢?」
按佛教有宗、教、律、三大門庭,宗下專講參禪,教下專門講經;律下則專門持戒。
諦老他本是教下的人,對戒律並沒有十分研究過。而且又有華山的太老和尚在座,他是專門講律的人,所以諦老當時就答覆那位居士說:
「我是教下的人,對戒律沒有細研究過,這裏有華山的太老和尚,他是專門講律的,這問題可以讓他答覆吧!」
諦老把這問題很虛心,很謙恭的讓到太老和尚那裏去。誰想這位太老和尚,也毫不謙辭,一點也不加思索就說了出來:
「咳!那個就馬馬虎虎吧!」
這時在座的人,都鴉雀無聲,諦老的臉上,一陣一陣的發紅。那位居士,也閉口無言的微笑一下,仰起臉來,看看屋上的天花板。
後來諦老覺得這種說法太難為情,太給出家人失身份,又把剛才的話題接過來,略略的加以解釋:
「這事情雖是一點小事,然而也並不那麼簡單。在佛家的戒律裏,戒相甚多,分開、遮、持、犯;在持戒裏面還分止持與作持。我今年已經很大歲數,腦筋不好,對於那些戒律的細相,也記不很清楚,所以現在也不敢說一定對,如果說錯的話,恐怕這裏邊要違背因果,這事情等我詳細看一看,再告訴你吧!」
屋子裏的空氣緊張了半天,經諦老這麼一解釋,才算稍微和緩一些。而幾個堂堂乎大法師,在這個尷尬的局面裏,也算找著下臺階的地方了。
不過這一次應供,是以諦老為主席,而且他的名望、身份、知識、地位、都與其他法師不同。所以他總覺得太老和尚那樣答法,是連累了自己也跟著同樣的倒架子。
話又說回來,等諦老把這段因由說完以後,對仁山法師說:
「你看看,他們山上的太老和尚,尚且辦出這樣事來,其他就不問可知了。況且戒蓮其笨無比……好啦你回去吧!告訴他不能去!」
仁山法師,鬧了個沒面子,也回來了。
「戒蓮法師!」仁山法師說:「我已經給你費很大勁,也沒請求下來,很對不起!你先回去吧,何必一定要去呢?」
但是,戒蓮仍是放心不下,一定要跟去。仁山法師看他意志很堅決,就給他出個主意說:
「好啦!戒蓮法師,你不是自己有錢嗎?你可以自己打船票,不讓諦老知道。這樣等諦老看見你到船上時,也不能攔擋你。等你聽完經回來之後,你法和尚還會知道是讓去不讓去嗎?」
到第六天,招商局的船來了,諦老買的頭等艙,住房間,而戒蓮也買的頭等艙,湊巧按號頭卻和諦老住隔壁。諦老以為戒蓮已經回山,那想到他也一塊來坐船,而且還住在隔壁。我和仁山法師,本來早已知道個中消息,所以見到戒蓮也不言語,而戒蓮在諦老跟前出來進去的,也是不言語。不過諦老一看到戒蓮時,兩眼直瞪,氣得撅著嘴,一句話也不說。到了吃飯的時候,普通一般人,都肉魚的吃葷菜,特另給出家人弄素的。本來各人坐各人的船,吃飯的時候也可以各人吃各人的飯,這是說普通一般人的情形。可是吃素飯的人沒有多少,而且就我們幾個出家人,所以到了茶房開飯時說:
「大師!吃素的人沒有幾個,這是單另給你們做的,你們都是出家人,就在一塊吃吧!省得各別去開。」
諦老對戒蓮早已就沒有好印象,而他偏又在諦老眼皮子下過來過去的。吃飯的時候,茶房又叫他給在一塊吃,論理個人化錢個人吃飯,誰能不讓誰吃?所以他兩個人見了面,彼此瞪眼,一句話不說;然而我們兩個人,卻禁不住在背地裏擠眼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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